身為替代役的那一年 #5:只是一扇牢窗
Sep 10, 2017
寫於(2017.09.10)退伍前23天
安平港放假的那兩天,至今仍印象深刻的是被V載著,宏佳騰my-150扎實的引擎聲帶著我們在台南市區,從人聲鼎沸一路開到空城似的午夜:香辣的蒜味豬肉炒飯、甜死人的八寶冰(附加杏仁味),久違的迷客夏大杯珍珠紅茶拿鐵半糖少冰,把肚子撐到不下車走走就受不了的地步,彷彿為了彌補這幾天來那不到四十塊午晚餐的摧殘般,彷彿填滿了肚子同時也置換了腦袋在這幾天積累的泥灘死水。
繞過幾個彎,轉到了台南鬧區的電腦街逛了幾家漫畫店和電玩店,心裡想著這些東西彷彿已經被記憶中的灰白塵埃死硬的蓋上,宛如成為了另外一個世界的東西。看著那炫亮的螢幕上角色隨著搖桿華麗的擺動時,我竟想起了成功嶺最後幾天在禮堂裡跳出來的替代役之歌,我不禁打了陣寒顫,轉頭繼續說下部隊後想看的動畫,聽V講一些宅男之間的秘密話題,絕口不提成功嶺內的種種。第一煞風景,第二我只要想到兩天半後又要回到那個充滿虛假的剛硬的世界全身就像是起麻子般癢得要命。但最後我還是提了一點我的日記引發的事件和「打飯班、過水班」這種只要一聊到成功嶺就會被提出來炫耀一番的萬年話題。
「打飯班,榮16,天堂九中。」身邊的人譁然。
「過水班,榮0,人間二十三中。」在那兩個禮拜,一個小時的單一價值濃縮到史無前例的地步。
看了午夜首映場的《你的名字》,散場時心中像是空了一處不趕快填上就會像是岸邊沙堡的傾頹般迅速瓦解掉整個世界的空洞。於是買了鹹酥雞、四季豆、熱狗等等,窩在V五坪房間內的23寸螢幕前又看了一部動畫漫畫。那時已是午夜四點,街道空蕩一片,再過三個小時我就要搭上返家的列車,心中那塊空洞並未填補起來,一塊帶著一塊的持續剝落下去。這部電影到底為什麼產生了那麼多的遺憾,為什麼它就是差了那麼一點,而那麼一點成為了我在消防替代役專訓憑藉的思考主軸,在下部隊前的最後七天內,我總是揣著這個問題,憑在安平港訓練中心三樓男廁的一處窗戶上,在短暫的下課時間內嘗試整理剛剛救護課堂上拼湊出來的一點靈感。
那是一座碧藍的正方形大湖,簡稱它為湖只是貪個方便,一方面不知道這座「人造池塘」的身世,一方面不想多贅述它的外觀與乾淨湖面映照出來的世界,就於此簡稱它為湖。那時是十月中,秋老虎正在台灣的每一處嘶吼著,台南更是熱得一蹋糊塗,每天不外乎碧藍的天,黃橙太陽和永遠比隔壁冷氣熱個四五度的寢室,而風總像是忽然想起才在那意思意思地吹幾口。由於訓練中心面西朝東,每天更是被西曬的熱折騰到想要直接奔出建物跳到那輕微擺盪的浪中,提供那些舌燦蓮花的救護教官一個現成的救護教材。但是這些對我來說都不是致命的傷口,真正的獵人需要的只是群眾以外的孤獨,和一把準確可靠的槍。我所需要的是在那承擔著比額定數量多出一百多人的訓練中心裡找到一處只有自己的聲音的地方。而這處男廁就是我僅存的聖地。
現在循線想起來,那並不是一個乾淨的廁所,第一間便池總是堵塞,每過夜就會邊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邊悠哉地滿溢出來,當天的打掃人員就必須拿著通把,把那些屎便塞回去,然而隔不了多久它又會發出巨大的打嗝聲,彷彿在昭告世界,我沒有救了,等著醫療人員宣布死亡。第二個便池堪用,但是被擠著用也稍有疲態。而一旁的尿斗則不遑多讓,其中一個早在我們進入訓練中心前就貼上了「故障」的白紙。中間的則因為使用量過大,吞不下那麼多的尿水,每次下課的尾聲,也幾乎滿溢,不堪使用。唯一順暢的只剩下靠窗的便斗,在那裡上廁所還可以順道眺望窗外的湖,和倒映在湖上的人間。因此這間廁所就像是用屎味尿味夾著人們做成的熱狗堡,絕不是一個舒適的地方。然而我卻因此得到了一個人人避之的幽靜處所。短暫的二十分鐘休息時間,總在這裡待上十五分鐘,要是那些同梯役男閒下來的話肯定會幫我取個莫名其妙的綽號,可能被叫做屎男也說不定。以我們那被成功嶺強制性萎縮的頭腦,大概也只想得到這個男人肯定患有某種大便性症候群,每天不趁休息蹲個十次廁所就渾身不對勁這類無趣的笑話。
CPR、AED、Ambu、基礎包紮、創傷初評、創傷二評、繩結、水線戰術、車操、三千公尺。—《消防替代役男基本勤務》(隨後才發現條例上沒有寫出的還有廳舍打掃、花草修剪、垃圾收集、嘔吐物清理、所有沒有人願意做的雜事等等)
專業訓練那幾天的課程的確緊湊,為了擠上好的區域,選上自己想要的單位,我竟以指考的規格準備大小學術科考試(雖然隨後才發現那些科目的成績被後製成差不了的分數,真正的決勝點是成功嶺的分數)。三千公尺的考試更衝到人生新高點:14.58秒,現在想起來那根本是難以想像的速度,跑完的時候彷彿全身上下的骨頭都移了位,肺部要翻過來呼吸一般。而在未決定單位前的緊張生活中,我就已經時時躲在三樓男廁的窗戶旁,視這短短的二十分鐘為上天的恩賜似的。憑窗啃著救護知識的筆記,時不時眺望遠處飛過的雁鴨,偶爾風滑過湖面吹來。決定單位之後一時之間全部的人都閒了下來後,我更是往那處跑,想的是《你的名字》的後勁、來澎湖之後會被分發到哪裡,也是在那個時候,我心中有關新的小說的苗被悄悄地種了下來。
這一扇牢窗,為那個時候的我,開了一扇不大也不小的洞口,而我所有專訓的記憶也都被濃縮成那一窗所剪下的景色了。
方湖、高樓、雁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