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替代役的那一年 #8:____也是一種老鼠
Sep 17, 2017
寫於2017.09.17(退伍前19天)
那一陣子我很喜歡聽Claudio Arrau演奏的Beethoven piano sonata no.31 in A-flat Major, OP.110。那是年代久遠的錄音,背景的電子噪音非常明顯,直到演奏者的鼻息也被蓋過的地步。然而我卻深深地愛上了這個版本,一部分是因為阿勞的詮釋方式,另一部分則是因為那帶點歲月氣息的錄音把那個時刻以接近魔幻的方式留了下來。每每打開電腦,將Spotify專屬於它的播放清單叫出來,調整到適當的音量(因為背景的電子雜音到一定程度後會突然變得無法忍受)鋼琴聲如秋末從海面上吹來的不暖不冷的風般滑過我身側摩擦出的聲響,就是提醒我可以開始書寫小說的細膩耳語。
大概從十一月中拿到電腦開始到二月初新分隊長帶來的風聲鶴唳之間,我把小說的主要結構定了下來。冬日的澎湖,蕭颯著能把站著的人吹歪的寒風,所有的門窗都緊緊關起,建物面北的窗戶甚至還要用上兩層窗戶才能把風勉強抵擋在外。每個人都在紅色的制服底下塞入一到兩層的內衣,出勤的時候可沒有穿著外套這個選項,厚重的衣服會讓處置的難度增加,而且一旦救護通報聲響起,那全身燃起的腎上腺素也堪可把寒意驅逐半個小時,已經足夠把病患送到醫院。強風與寒意讓我即使是放假都不太願意踏出大門,在分隊常常連著上班日一待就是十幾天,一路延伸到下一次返台的日子。
現在回想起來,那大概是當兵一年間寫作寫的最順手,寫作質量也最高的時期。澎湖的冬天彷彿有把懸浮在空氣中的聲音通通凝結置地的能力,除了偶爾響起的警鈴和救護廣播以外,分隊內的聲音都不知道被吸到哪裡去。隊員和役男們都彷彿遺失了說話的動力,雙唇緊閉,在走廊上路過時互相點點頭,僅此而已。就連始終開著的電視機聲音也宛如被調小了十階音量,正在解釋著國際新聞的主播忍不住用講稿外,輕輕的咳嗽聲測試著聲音。在這樣的寂靜中,我得以循著在成功嶺與安平港專訓想到的小線索一點一點地把自己往那口井的深處垂放下去,冬日的光,清冷地照著下方沒有止盡的黑暗,Beethoven 的鋼琴協奏曲則回聲著前進的方向。
這種寫作上的手感不禁讓我想起前年暑假尾聲,為了延畢一年所準備的房間還在等待序列上,預先搜尋的租屋選項也總是讓人失望,被開學的腳步踏前的我不得不先借居在父親朋友於台北的老房子。那位於一棟老舊國宅的四樓,窄小狹長,房子被屋主各種時期的期望切割成不成比例的模樣,客廳正對著大門,客廳與飯廳中間隔著一間不知做何用途,用合成木板隔出來,沒有窗戶的灰暗房間。飯廳的尾部一半相連著廚房,另外一半則連著另外一個房間,然而房門卻是通常用於大門的鐵欄杆門,附有厚重的大鎖,那鎖帶給人一種不是讓人進不去,而是要讓裡面的東西出不來的意味。
陳舊的房子總是懸浮著濕重的霉味、廁所前的地板總沾黏著烏黑的水漬、房間的角落和各個器皿的細頸總被纏繞著繁複的蜘蛛網。在這樣的房子裡,除了我之外還住著一位已經居住十幾年的老住客,我都叫他雲叔叔。他抽菸,每天抽一包半,凌晨三點睡,中午十二點起床,電視只看財經新聞,每天下午五點會出門,搭著捷運去大直找他的朋友談股市與是非。雲叔叔曾經是某間工廠的小開,因為遇到不好的夥伴,工廠經營不善倒閉。婚姻失敗,沒有小孩與妻子的他一個人來到台北,借居在這裡,看財經新聞,讀財經書籍,聊財經軼事,操弄股票。
有一天晚上雲叔叔提早回到了家,我打開房門跟他說了聲好,他笑著提了提手上拿的東西,示意我看看。那是一個捕鼠籠。雲叔叔說這裡老鼠多到他每天睡覺都有種被偷窺的感覺,他要把牠們都抓起來,他問我知不知道抓到老鼠後要怎麼殺掉。我搖搖頭說不知道,他笑著說我天真,旁邊就是那麼大條的新店溪,抓到之後在捕鼠籠裡塞塊石頭,吊一條線,沈到新店溪裡不到五分鐘老鼠就變成了浮屍啦。隨後雲叔叔像個剛從父親那裡拿到森林狩獵路徑的孩子,興高采烈地用過期的吐司和不知道放了多久的起士揉成了一枚黃色的小圓球放在捕鼠籠的機關上,然後把籠子擺在飯廳和客廳間的走廊,認真對我說要是抓到了要告訴他,他來處理就好。
那天晚上我坐在房間裡的書桌上,雙手撐頭,漫無邊際地思考時,我彷彿在雲叔叔的電視機聲音中聽到了非常細微的腳步聲,細細的,像是鳥兒在琴鍵上跳動一般。我忽然開始想那個耗子的故事,耗子不會被抓住,耗子鑽過細長的走廊,耗子待在高處某個平台無聲地觀察著我們。於是從這間房間開始,跟著一隻老鼠的眼光,我開始寫一個關於耗子想要成為人的故事,就這樣寫了一年。雖然最後連結尾都沒有碰到,但那一年我累積到了一些寫作上的心得,現在想起來,對那個故事的開頭也感到意外,那麼漫長的故事的起點竟然是一個到最後連一隻老鼠都沒有捕到的捕鼠籠。
或許那個捕鼠籠到現在仍擺在那裡,老鼠從籠子旁邊走過,踏出鳥兒觸鍵般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