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劇開場,接下來呢?這部劇做對的四件事
Dec 31, 2022
這篇文章寫於 6 個月之前,那時和愛人看起名為《喜劇開場》的日劇。在當下的震盪中寫下這篇文章的初稿。然而我發覺有些事物並沒有辦法講得很清楚,因此它被我收進了文件夾,偶爾拿出來翻翻,這段時間甚至大修了兩次,仍舊找不到這篇文章的論述的方向。
那時很想要寫,充滿了幹勁,卻怎麼也寫不完。
現在再次回想起《喜劇開場》的情節,以往想起時總會有種溫暖的感覺,這一次卻不知道為什麼,一種失落感油然升起,我忽然理解到,對了,或許這就是討論這部日劇的時間點了。
過去、現在與未來的比重
在閱讀任何一篇故事的時候,有個很有趣的觀察點是他們分別花了多少時間論述過去和接下來的事,以及兩者的比重是否協調這件事。這之中沒有黃金比例的理論,重點在於不管採取哪種策略,其比例都需要具備說服力。例如說村上春樹的《發條鳥年代記》在第一部時比重還是論述接下來發生的事居多,但從第一部尾聲到第三部卻開始討論大量日俄戰爭的細節,幾乎以一比一的方式成立。然而即使使用了那麼多珍貴的時間來討論過去,整部作品也沒有失衡的意味產生,反而因為過去承載的重量而具備一定的說服力。
整體而言,大多數作品還是會把重點都放在論述接下來發生的故事上,這是最不會出錯的策略,讀者只要順著故事的流動就可以順暢地走下去,在這個策略裡要考慮的是如何用過去的論述來豐富角色個性,讓人們理解到更多人物間的互動關係,以及技巧性地調配這件事來獲得節奏感。我個人覺得《項塔蘭》是這類比例的翹楚,大概是 4:1 (未來:過去),下半部可能更少,整個作品對於過去非常謹慎,只講真正重要的故事,大部分精神都花在接下來的推動之中。
然而喜劇開場不急著講接下來的事,反而是投注大量時間在過去與現在的接壤之處,頻繁思考「接下來呢?」這個問題,接下來該做什麼?接下來該怎麼審視自己?接下來該怎麼應對殘留下的關係。在短短的一個月中,故事的角色頻繁地思索這個問題,幾乎是把頭埋進生命的深沈黑暗中,沒有穿上任何盔甲就潛進去,全身上下都裸露在現實的酸液裡,順著故事的流轉滑下去。
整個作品在未來與過去的比例大概是 3:7,花了 70~80% 的心力在爬梳過去發生的事,並以此替未來的決定增添柴火。這類作品處理不好時往往會帶給人鬱悶的凝滯感,對故事的流動性產生非常嚴重的影響,然而喜劇開場卻不會有這種意味,反而非常通透。
一開始看這部日劇的時候,我並沒有馬上被他吸引,一部分的原因就來自於這個獨特的比例。然而隨著故事的進行,以及巧妙的開場設計,故事以非常舒適的速度飽滿起來,那幾乎可以說是編劇的自信。該講的東西慢慢講,不急著以故事的滾動與驚奇來勾引觀者的興趣,恰到好處的幽默感,日劇特有的細膩以及有些無厘頭的橋段,就像是圍著篝火似的,身體漸漸溫暖起來。
我很喜歡這種節奏感與說故事的語氣,受到長久下來閱讀讀物的影響,我連寫作時都傾向於用這種語氣說話,唯有在寫科幻小說一類的作品時才會逼自己採取著重「接下來發展」策略。
既然《喜劇開場》持著如此特殊的比例仍能帶來清澈的動態,我想不如趁這個機會,以《喜劇開場》以及過往我讀過的作品,來思考一下該怎麼做才可以說好主軸放在「接下來呢?」這種集中於思考、自省、煩惱的故事。
作家的意念
我第一個想到的要點是「如何讓作家的意念不被讀者發現」,這句話或許有點矛盾,但請聽我闡述它。當你和朋友討論某個故事,不管是小說、電影、影集也好,應該時常聽到朋友提到某部作品很讓他出戲吧,其實這句話所談論的本質,正是「作家的意念被讀者輕易發覺了。」這件事,一但你看清楚了作家想要闡述的未來,並且對此感到難以吞嚥,你已經處於出戲的狀態,這部作品沒有成功將你拉進他的世界觀裡,相反的,你只是在咀嚼作家非刻意遺漏出來的意念而已。
這同時也解釋了為什麼有些極度讓人出戲的作品,對其他人而言反而是佳作的例子,每個人判斷作家意念的方式與敏感度各有不同,他們對該類型作品的了解深度也會影響這件事,不過這大多是以直覺成立的判斷。
也就是說,作家的意念在這類速度緩慢,情節與一般性的作品相比幾乎凝滯的作品中需要更加克制,每個意味都需要經過審視後才能有技巧地釋放出來。我立刻想到的是瑞蒙錢德勒的《漫長的告別》,這本小說的形體是偵探小說,講述主人翁馬羅花上了很長一段時間走出一段任務的故事。我大概是在六年前讀的,到現在還很記得這部作品散發出非常節制的氛圍,作家釋放的每一點資訊都是經過審思過後的結果。如故事標題所言,作者從一開始就指出這是一場告別,某種程度上你已經得知事情會怎麼進行,然而你卻還是捉模不到作者的意念,無法預先猜到馬羅會做什麼以及告別的方式。
對意念的克制是這類作品所需具備的品質。
節奏感
第二點我想到的是「節奏感」這件事,尤其是討論「回憶」和「判斷」這兩件事上的節奏感。對我而言,故事是非常特殊的容器。它的價值建立在時間的流動基本上可以與現實的時間切分開來。換句話說,在故事之中,時間的流動是可以被操作的,它可以把單一時間拉長,塞入許多與時間斷裂的思緒與對話,他也可以一轉眼跳過好幾個世代。把望遠鏡拉近拉遠,完全取決於作者如何運作這些故事。
《喜劇開場》中運用的策略與回憶高度相關,在顯而易見的段落放入顯而易見的回憶,例如說經紀人來到了許久未去的居酒屋時,就想起了過去在這裡遇到馬克白三人的場景。在那個瞬間故事的主要脈絡跳離當前的時間軸,觀者會認為時間變得更加緩慢,當角色說著「那個時候」的故事,節奏感的推桿被往下推了好幾個尺標。然而跳離這些回憶的時候,當前的時間軸卻彷彿需要追上遺失的時間似的,開始迅速向前奔跑,往角色認定的「接下來」的方向衝去。這種一前一後、一緩一快的節奏,帶起觀者的情緒,也被拉著向前跑。
以《發條鳥年代記》為例,我總想到本田先生在吵雜的電視機下講述自己戰爭故事的身影,那是異常緩慢的敘述,村上春樹花了快要一個章節的時間才將本田的故事講到一個段落,他在這個段落刻意讓故事的進程變慢,對這段記憶的描述,成為了小說中用於呼吸的段落,下一章節讀起來時,彷彿還遺留關於此記憶的緩慢感受,因此更可以去吸收他想要講述的事物。
節奏感的掌握也沒有黃金比例的理論,而只有具備說服力與否的問題,有些作品會越寫越快,一路從故事中段的轉折點,幾乎是用滑的滑到故事的結尾,這種作品讀起來有種痛快感,但從這種不受控制的節奏感中你可以感受到作者的意念及節奏感控制的退卻。
我認為喜劇開場的節奏感控制得很好,每一集都有一篇開場喜劇,對應了每一集的核心故事,非常細膩地花時間去剖析每個角色背後的故事,連一些你以為不會被討論的角色都佔據了一點時間,然而不拖戲,一切都具備說服力。「對欸!解釋這個角色再合理不過。」這種舒暢感持續出現,到了故事尾聲甚至有種每個角色都獲得一些注目所引發的幸福感。「大家都有好好地被處理了。」
大家都有好好地被處理
當當下或是未來的比重大於論述過去時,故事會冀求大量的時間來推動自身前進,而沒有辦法去細膩地處理每個角色的變化,論述他們角色動力,往往只能使用一些曖昧不明的比喻來象徵個別角色的故事,配角更不用說,他們都被放在一邊。
然而當我們把時間的比例調整,以較慢的語速去述說角色的過去,讓帶動故事前進的不是情節的重量而是角色的變化,這類比例作品的醍醐味就會跑出來,它們有餘裕去講述每個角色的細節,把它們的邊角整理得更加清楚,修掉一些顯得不自然的地方,但還是策略性地保持角色的神秘感,《喜劇開場》可說是這類作品中,做得特別完整的例子。演出喜劇的三個人,以及這三個人對應的三個配角,每個角色都好好地獲得了被講述的空間,
我很喜歡這類的敘事方式,不疾不徐地把角色的內在開展出來,卻又不顯得無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底蘊以及論述故事時想額外帶出來的意念。對我而言這也是長篇小說,群戲下的一種必須涵蓋的品質,它象徵了作者的責任感以及對角色的喜愛,我認為喜劇開場具備這種品質。
無法被好好說明的事
上述三個元素都是技術面上的旋鈕,除此之外我認為要寫好這類作品最重要的是對說清楚「無法被好好說明的事」的動機。我認為寫故事的人都有這個兩難,他們對「無法被好好說明的事」有著強烈的興趣,想要藉著自己的文筆把它好好說清楚,然而這些事物,從本質上而論就是難以說明的,這種慾望與艱難形成極為衝突的場景,裸露在作品之中。如何去協調這兩者,並且讓故事獲得好的平衡感,變成這類有野心的作家的主要任務。
例如說,生下了孩子的母親,不知道為什麼而對自己的孩子極度反感。為什麼其他人都不會?為什麼其他人都喜愛自己的孩子?只有自己會產生這種抗拒感?該如何面對這類的疑惑,成為所有技術層面之外,推動故事前進的主軸。
喜劇開場的底層也具備這種野心,每個人該如何面對這十年的時光,該將它視為浪費,還是別有象徵意義地放置在對未來的展望內?《喜劇開場》的作者認為這的確是一個很難被好好說明的事,尤其當那個人對當事者一無所知之時。「肯定會下意識地認為他們失敗,因而虛擲了吧。」作者嘗試反駁這個結論,想嘗試把這個難以說明的事好好說出來。
我認為這也是這部劇的可愛之處,彷彿作者是一個淘氣的孩子,在自己的房間發悶氣,把玩具到處丟擲,發完氣之後,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繼續寫著故事。甚至在結尾放置了「喜劇似」的結尾,縱使暴露了自己的意念,也顯得可愛,且更平易近人了。
因著想要好好描述這件難以描述的事的野心,推動著編劇把渾身解術都拿了出來,仔細地把自己的意念包裝起來、每寫幾段就調整一下節奏感,不要讓故事走得太快,也不能凝滯、好好地照顧每個角色,讓他們有空間吁一口氣後再講自己的故事。最後成就了一部非常難得將三個方向都顧及的作品。
我在看完的當下,哭得像個孩子一樣,自己內心深處的缺憾似乎也被治癒了,凝望著片尾的工作人員清單時,卻又不禁笑了出來,「就是這樣嘛!」想跟他們一樣,認真地去描述一些自己認為「無法好好被說明的事」。一部與《喜劇開場》一樣,深富野心與技巧的作品。
致謝
謝謝晏如、敬智閱讀這篇文章的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