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台文所的考試 #5:顛倒世界的盡頭
May 12, 2018
善泳者易溺。
這些年來幾乎把這句話貼在每段時間書桌前的牆上,或黃、或藍、或紅的長方形便條紙,有時整面偌大的牆,只貼著那句話。它並不是在高姿態俯瞰中得到的警世之言,也不是過剩經驗釀出的多餘體悟。在那些通透於經驗表層,滑過去的種種俗語中,這句話對我而言像是斜陽照不進的陰暗巷尾,某個老人佝僂在矮竹凳上,看著巷口人聲雜沓時所吁出的一聲輕嘆,是對自己曾經走過的那些,接近身體力行後的懺悔。
逐漸把自己活進文字裡,卻直到那一刻才體會,被文字淹溺的恐怖感,驚懼顫慄。
十一月初家後面兩棵小葉欖仁樹開始落葉,大量的葉鋪蓋在地板上,沒有人可以躡腳走過,踩過去就是一連串清脆的聲響,父親讓樹葉留在那裡,整個冬天都是如此。
從早上九點開始,直到中午十二點,再從下午兩點繼續,右側鄰居的老人總會拿著鐵鎚敲打某種東西,頑固地敲著,一下一下,維持固定的頻率,不能太快也不會太慢。我曾經偷偷窺看過老人究竟敲著什麼,那看起來像是從電器用品上拆下來的某個零件,又或是好幾個零件,在每天的敲打中,逐漸被老人敲成扎實銀白的長方體。老人使勁地敲著,高高舉起鐵鎚,重重地擊下。那個聲音讓我想起了《1Q84》裏天吾的爸爸敲著青豆的房門的景象,一下一下扎實地敲著:「我知道你在裡面噢,我就是知道,這也算是我的特殊能力之一噢。」很多很多的語助詞,那個男人在每個尾句都留下了保留的餘地似的,但是他的意志無疑是頑強的。鄰居的老人似乎也是個跟天吾的父親很接近的男人,不怎麼講話,一張臉總是固定一種表情,生硬的臉龐,眼睛炯炯的盯著,有時會讓人意外地挑動左眉再迅速放下,對我而言,那已經勝過好幾句話。
右側鄰居則時常傳來洗著衣服的母親和小孩充滿稚氣的對話,「媽媽,我可以玩手機嗎?」「不行噢,要先做完功課」「媽媽我肚子餓了。」「等媽媽洗完衣服」「媽媽這是什麼?」「那是死掉的蟲子」「媽媽,什麼是『死掉』」媽媽沒有回答,似乎輕輕地自言自語著,「死掉就是死掉了。」她拿起洗衣機裡剛脫好水的衣服,抖了抖,曬上庭園裡的曬衣架,撐著腰站在那裡望著,似乎很滿意自己的工作,她的眼角忽然眨動了一下,又馬上恢復正常。孩子則坐在後門的階梯上,把玩著手上的小玩具。
左側鄰居的阿婆種了一片繁盛的菜園,A 菜、高麗菜、青江菜、小白菜、花椰菜、青蔥、波菜,日常食用的蔬菜她都種了一些,有的時候甚至會冒出一兩截我從來沒看過的青菜,跨過圍欄探頭查看,好奇地詢問那到底是什麼後,阿婆立刻從腰間拔出小刀,割了好幾朵那奇異的青菜塞到我懷裡,「吶,拿去吃。」
那一陣子逐漸聽不下音樂,在讀書的蹣跚中,跌跌撞撞著。十一月中旬時我意識到了自己吞字的問題,開始著手運用其他方法來矯正這個行為,大量做起筆記,用電腦紀錄讀過每一章節的重點與感想,逐漸累積起屬於自己的一些文字。重新整理了《台灣新文學史》、Ramen Seldon《當代文學導論》、Jonathan Culler《文學理論》這些作為基礎的書籍,並開始書寫閱讀小說後的觀感與嘗試套用自己當下學到的理論。這些大致就是我對抗吞字的方式,它們有些笨拙,回歸到大學時期,甚至是高中時期的讀書方法,一字一句一頁篩除那些多餘的東西,藉由這樣穩定的過程,嘗試讓自己回到比較踏實的狀態。
十一月中到十二月初這樣的讀書方法或許達到了一定程度的成果,我開始能回答一些基礎的考古題,面對各樣理論的時候也能連結到少數作品,但是效率依舊低迷,馬步站穩了、握緊草繩的手也被繭層層包裹起來,但是時間遙遙領先,草繩產生了一股微微的波動,手也跟著顫抖了起來,那層濃厚的霧後面的東西發出了詭異的聲響。
十二月初,那股遲來的緊張感,唐突地撞進來。讀了更多書,回答了更複雜的考古題,沒有得到踏實感的同時,有股驚慌、一種會讓手顫抖起來的不安從內心深處冒上來。縱使知道考古題,知道各個學校可能的出題方向,但是仍有許多地方沒有補足:日治時期的舊詩社、漢詩、通俗作品與新文學家間的角力,尤其是三六九小報與風月報,這兩個報刊有著非常重要的地位,我卻仍未碰觸;後現代時期的作品的舉例與論證,張大春、平路、林燿德、黃凡,他們的作品我都沒有看過;轉型正義相關的作品與議題,如何開展深度的討論,作品該選哪些?理論方向有哪些?二二八事件的後續創作,李昂的《彩妝血祭》、郭松棻的《今夜星光燦爛》;戒嚴的議題、白色恐怖的餘威,文學的各種呈現、轉型正義的討論。在讀書的過程中,我的腦海被這些問題佔據,他們空的太大,長成黑洞似的深邃,帶來了無邊無際的恐怖。
我覺得每個讀文學史、文學理論的學生或許都有過這樣的感受,稚嫩的野心無法支撐自己面對在眼底無數繁生的觸手,讀完某篇論文,以為自己抓到了一點端倪,卻同時知道自己有更多的東西從未碰觸。或許每個在研究領域鑽研的人物都是如此,以矮小的心靈,嘗試面對巨大的知識時,不買幾個外部記憶擴充是全然不夠的。在準備考試的那段時期,每天晚上偷閒時會看幾集攻殼機動隊,每次看到他們信手捻然幾句詩詞對唱,總讓我有種隔閡感,但仔細一想我們幾乎已經是這副模樣了,手機無時無刻放在口袋,只差裝進身體裡,即使上了玉山仍可以收到網路信號。「維基找得到的已經幾乎不需要背起來。」這樣的時代已經儼然來到,杜甫李白辛棄疾,與巴特相比,就只是差在我們仍多一個在螢幕上打字的動作以及存取速度的差距。然而有些問題即使我們已經擁有那樣的技術,大概還是會存在吧,一個有限的人類如何面對增生如此快速的世界,如何找到一定點可以不斷往下鑽探,巴特那個時代的人們只會比現在更迷惘、更無助也說不定。至少現在,這個事實還沒有以如此血腥的方式呈現在每個人的生活中。
那個時候已經斷下了《獸》的書寫,「沒辦法了。」像是將孩子藏在家中某處暗角,把東西塞進破舊的皮箱,出發逃亡,期待彈雨停歇、砲火落在遠處,有個好心的人於多日後察覺孩子的存在。但是這次不一樣,我跟自己說,不是如大五的尾聲那般,心中盈滿毅然放棄寫作後的輕鬆,這一次心底有個東西死硬地揣著,彷彿口口聲聲的安慰著,自己仍會回來,我仍會回來似的。
長篇小說的書寫並不是一天寫四千字,一年就會自動完成的機械性過程,這是我在大五的失敗中感觸極深的一件事,其中還包括太多突發狀況,視野死角衍伸出來的瓶頸、心理狀態觸發的質變、更有一種怎麼也難以走下去的倦怠深藏在每日看似正常的行為底層,準備在致命的時刻發出致命的吼聲,將那些看似該恆常運作下去的生活徹底打亂。
And so it is, just like you said it would be, life goes easy on me. 剛長出的小葉欖仁葉,在清晨,薄得像是蟬翼
在那之後我時時問著自己,到底是什麼原因讓那樣穩定進行的生活,從一點開始,沿手掌的邊緣沒有知覺地滑落,然後就如此一股腦地往我從未預見的方向散失下去。茫然抓著空氣,也找不回坐在四坪半的宿舍,一天書寫八個小時,除了與自己對話以外,幾乎沒有跟他人互動的生活。
And so it is, shorter story, no love no glory, no hero in her skies. 我從那一陣子開始,習慣踱步。
十二月初,我嚴格規劃每天的讀書內容,嵌在行事曆上像個即將進入結算月的會計師,時間分成白日與夜晚,在日光昂然時讀文學史和文學理論,在夜色湧進窗框時讀小說、散文和詩,每一天只讀行事曆上的份量,讀不完時延長時間,讀完了就提早休息。
我喜歡這種穩定的生活方式,就像是一個物件、一個物件地組裝著某種東西,沒有完全照著說明書,循著過去建立的手感,就這樣組著相同的東西,放上運輸帶,組起下一個。但如果只是這樣的話,大概也與機械手臂無異吧。對我而言,在那些看似機械性的行為中,真正屬於人、接近人性的部分是如何面對與處理那些逐漸崩壞的所在。
週期性的倦怠會從邊境提著行李箱過來,像是偶爾才回家的遊子,在門口仍要猶豫半刻,無法果斷地旋開門把;想要放棄自己的低迷情緒像是飛天巨象撞進魔術師的帽子似的,咻地一聲就鑽進了內心深處;沒有人陪伴的虛無逐漸吞噬微小的信心,光射不進由孤寂構築的城堡。人頻頻轉寰於這狹小的空間,在腦內的世界綁上或長或短的絲線,拉著自己,告訴他們,出口在這,入口在那。
We’ll both forget the breeze, most of the time 久而久之,我不再相信靈感
那個時候已經非常靠近臨界點,在身心層面都是如此,面對毫無出題方向的考題,加之審查標準不明,準備起來始終有種挫敗感;所有心力都花在讀書上,而忽略了運動的重要性,一天久坐十個小時以上導致到後期時常會坐骨神經痛,幾乎無法坐著讀書。找了許多讀書、記憶的方式,嘗試在腦中建立起圖像記憶的宮殿、分段式記憶、心智圖,這些努力都只收到了比預期低迷的效果。我開始後悔起在澎湖的街道上穿梭的那一年怎麼沒先揣起一些台灣小說,好好地讀一輪,如果那樣的話,或許現在就不會那麼痛苦,吞著字,強烈的糟蹋感如影隨形。
真正讓我有被文字淹沒的感覺是一月底的事,那時距離考試只剩下兩個禮拜,我開始收束自己做的筆記,並整理每個作家的寫作特性與他們的討論基點,這件事花了比我想像還長的時間,甚至到考試前還無法完成,原因是那時我的筆記的字數也已經超過三十萬字。驚人的數量並不代表思考的密度,但是起碼標示出我在這段準備時間中把一些事情搞得多麼複雜。雖然每本書的筆記都抽拉出自己認為的核心,但當考古題攤在面前,各種問題開始索求更精粹的系統時,許多問題才趕著路似的在這最後兩個禮拜浮現。例如談到華語語系文學,提供了理論架構的定義之後,該舉哪些作品為例子,而這些作品的資格、形式、內容與論述的基點又在何處,想要舉張貴興的《猴杯》為例卻從未讀過、白先勇的紐約人、黃錦樹的魚、三毛的散文,把這些作品連結起來之後,又要如何反過來加深華語語系文學理論的基礎。知道了各種理論的架構是一回事,要在文章中論述出來又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回事,龐大的資訊並無助於這件事情,唯有靜下心來好好思考,才有機會找到適合自己的切入點。然而那個時候,已經到了怎麼樣都來不及的地方了。
文字的窒息感所衍伸出來的行為是種無目的性的空蕩,那段時間我時常打開筆記,或是翻開書,讀著讀著就發呆起來,字仍繼續讀,但是字與字的意義已經流失,所有的字句讀起來都像是 ABCDEFGHIJK 的複誦。驚覺這樣的狀況時會大力甩頭幾下,撐起精神繼續讀幾段,然而再次迷失,齒輪空轉著,精神迅速的衰竭下去。到那個地步時已經什麼文字都讀不下去了,強烈的嘔吐感湧上,以前是拿一杯咖啡猛灌下去又可以撐幾個小時,到最後的時日,每天做的事情大概就只有形式上的閱讀,還有在踱步中漫無邊境地想著一些事情而已。過不久,考試來了,我像個被浪拍打上岸,努力將自己肺裡的水咳出來的溺者,在朦朧的視線中跟他們約好,小兵過世的時候,要飛回去看牠,謝謝牠。
在顛倒世界陪我們走了一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