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台文所的考試 #1 - 入口,在顛倒世界
Apr 09, 2018
台灣文學研究所
-
台大 正取二
- 總分:420.5
- 最低錄取分數:367.5
-
政大 正取三
- 總分:261
- 最低錄取分數:224
-
成大 正取一
- 總分:304
- 最低錄取分數:223
仔細一算,距離真正把「寫作」這件事情放進裝滿人生之卵的籃子裡的大四尾聲也才勞勞碌碌地過了兩年半,投入了兩個長篇小說的書寫。《耗子》在2016的冬天難產了,牠跑過骯髒污穢,浴室前面那一小塊有如深邃黑洞的地板,一溜眼就逃離了我的視線。我有些猶疑的打開那僅用一塊合成木板做成的大門,跨步踩過了湛藍的海洋,摩西分海了,澎湖是一個在時間的流變中顯得蒼老的島嶼。《獸》在這種逐漸凋敝,卻因為商業行為而顯得假性繁榮一時的地方,找到了可以稍微安歇的場所,而我也在討厭澎湖的情緒中,亦步亦趨地拾起這裡值得我懷念許久的,人們臉上,可愛的皺紋。
當我把「#替代役」的文章整理進網誌裡時,我由衷感謝那時的自己願意空下這些時間,將記憶鑲嵌上文句之間。這大致是在大學養成的習慣,遇到新鮮、痛苦、幽闇、晦澀的事物時,我總會著急地像個剛被允許玩電腦的孩子似的按下電腦的電源鍵,在鍵盤上霹哩啪拉地將這些事情記錄下來。室友們就會誇張地說,「你以後跟你女朋友做愛完,第一件做的事情一定是掙扎出棉被,蹦蹦跳跳地拋下女友,在鍵盤上霹哩啪啦。這個姿勢好,這個姿勢差的寫。」
這些文字大約是在考前最後一個禮拜寫的,那個時候為了阻擋無止盡的倦意和不斷湧出的,文字的嘔吐感,逼著自己寫了一些東西。然而不管怎麼寫就是難以找到熟悉的手感,觸在鍵盤上的手指像是滑過一片片寒透的浮冰似的,寫著寫著就滑到了三四個月前,在澎湖消防隊當替代役的那陣子,彷彿我還停留在數算那個時期留下了什麼的階段,亦步亦趨的跟上記憶的影子,沿著牆走著。
澎湖的海潮在冬日甚至會翻上橋樑,擊打在鳴笛飛馳的救護車上,車內被驚嚇到的只有我一個人,老的躺在擔架上,凝視著救護車頂的鐵桿;年輕的兩眼無神把視線放置在車子前進的方向。澎湖是一個與這個世界普遍存在的自然現象非常貼近的地方,那些記憶使我現在準備研究所考試獨居一小室的生活更加封閉。風吹不太進這個小巷子,只能從後院種的小葉欖仁聽到風的搖擺,兩扇對開直立落地窗,拉開來就是一斜豔陽,但是陰鬱的苗栗卻總是籠罩在這個晚冬的時節,適合聽巴哈、喝烈酒和做愛的時節。
我大約是在九月中旬,替代役的尾聲才決定報考台灣文學所。撐在廳舍二樓交誼廳三扇大窗中間的窗台上,眺望西方隆起的山丘和銀合歡延展出的一片湛綠。那是個寧靜的午後,無線電像是剛打進鎮定劑不久的患者,只發出顫抖似的嗡鳴。學長和同梯的待在一樓做著自己的事,我則剛寫完《獸》的一個段落,慵懶地偷嚐著這難得的悠閒,但是心裡有股與溫度無關的躁動。
「女人說過,我們都是攀著豌豆藤上來的。」
在思考的間隙裡,那些書寫中故事的段落總會突然闖進,拉著鼓,提著鑼,卻不敲也不打,就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而我也靜靜地繼續撐在二樓交誼廳的陽台上,桌球桌空著、電視空著、啞鈴空著、警報器空著,廁所也空著。整個廳舍,竟像個早已荒廢多年的城堡。
那是一個不怎麼嚴肅的念頭,甚至可以說,那就像是大學的荒唐歲月,半夜三點鐘的臨時起意。「欸,我們騎腳踏車去淡水好不好,對,就是那幾台破舊的腳踏車。」於是從宿舍殺出來,穿過空蕩的基隆路,無人的舟山路,騎回了澎湖白沙鎮某處低矮山頭上的消防隊。
「或許可以考考看台文所。」
如同每個「或許」開頭的句子,這個帶有疑問意味的肯定句,充分表達了模稜兩可的困惑,和與其繼續深思熟慮,不如先把自己腦裡,那些仍舊混沌的東西講出來的急迫。我邊等待著應該快要響起的呼叫聲(一種預感)邊揣摩著從心底突然冒出的那一句話:「或許可以?」
或許待會真的警報大作,三分鐘內著裝消防衣,拎著頭盔和手套,把那些思緒全丟到腦後,打開消防車後座的窗戶,在急駛的景色變換中嘗試眺望出火災的發生點。那是發生在活動中心後的一樓矮房的火災,矮房先是被當作廚房,後來則成為堆放雜物的倉庫,可能是因為有人隨手亂丟煙蒂而導致這些易燃物起火。分隊長站在前線指揮,水帶分兩線攻擊,一左一右,夾擊熾熱的火焰。一個隊員身穿防火衣,手拿火勾奮勇直入火場尋找火源,在隊上他是因不善與人相處而被排擠的邊緣份子,在火場上卻為其他隊員擔上了危險的任務,而就是在我將水帶扛上肩膀,為學長做戒護時我肯定了自己的那句「或許可以?」
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那句「或許可以?」或許可以講得更理直氣壯一些。我繼續撐在二樓廳舍的陽台上,一切繼續空著,但逐漸可以聽到一樓人們時不時發出的歡笑聲,午後的風漸漸吹了起來,心中那句唐突的話竟然沒有來由地膨脹起來,從「或許可以?」沿著鋒利的鋼絲,撐著桿,走成了「如果可以,」從膽怯的試探活絡成神經質的期待。「到底為什麼?」當記憶的邊陲逐漸崩解時,這句話就成為臨時的代替物,說到底,也的確難以找到真正可以稱作「穩定」的原因。
如果真的要以一種語言的框架來處理的話,我認為最坦誠,最直接的說法直指了對自身未來的徬徨。一個喜愛文學的大氣科學系學生,不想考高普考成為氣象局的一員,不想繼續鑽研種種參數和數值模型,更不願意換穿上西裝,站在攝影機前講解今天明天後天大後天的氣象資訊,甚至連嘗試思考如何將其他領域結合氣象的努力都沒有。早在大三上的必修課中就已經確認自己並不是讀這門科學的料,也不願意蝸居於此。好不容易說服家裡再支持自己一年的時間,在大五嘗試寫出一本小說,那乍看之下充滿企圖心且穩定的生活竟也從自己無從掌握的地方開始傾斜,《耗子》難產,我沿著國家的規劃一股腦步入逃兵二哥的後塵,卻意外多了一種誠摯的謝意,於是時常跟朋友提起自己如何喜歡這由巨大體系供氧的日子,多了一年可以寫作。
我一直有種與某種力量拔河的觸感,粗糙的草繩在手心處來回摩擦,虎口已經綻開鮮血淋漓,但是抬頭一看,那個與我拔河的對象卻始終被灰色的迷霧籠罩著。奇怪的是它沒有任何動靜,一切都像是用力後的反作用力,草繩依舊拉成筆直的一條線,我想把那東西從瀰漫的保護色中拉出來,攤在太陽底下細細查看那到底是什麼,以什麼樣的結構構成,又為什麼而不得不和我在同一條線上拉扯。換句話說,我身上有什麼東西,是它想要的嗎?
無疑這是種逃避的心態,嘗試用拔河的意象來解釋並不是為了脫罪於此,畢竟這種逃避,將一直照著的白熾燈泡轉個方向時,散落的影子也將有不同的形狀。與其將它定性為「逃避心態」,我更想稱它為一種掌握自己的方式,換句話說,我自知不管在文學的認知、閱讀、審視與各種技巧上,連跨門而入的第一個懸燈都看不到。總有種黏浮在文字表面的不踏實感,看過書卻沒有真正讀通,難以找到字彙形容看完某一個巔峰造極的作品時的感覺,空空的。並不是說進入了一個同質性的團體就可以解決這些問題,而是重回那句話:「如果來到這裡,或許可以換個態度面對文學吧。」至少在研究所的期間,期許自己以與過往截然不同的角度,不是以一個閱讀的讀者,而是以一個書寫的讀者來面對文本,如巴特所說,在那之間嬉戲。
我想看看那樣的世界。
這大致是從無線電陷入死寂的那天,一路延伸至今,不斷添補、重新思索的想法。那一天,我繼續靠在窗台邊,眺望遠方逐漸落下的太陽,天空中少見地鋪上了一層薄薄的雲,因此站在那裡並不會特別刺眼。消防隊的隊狗小兵忽然跳下階梯,衝過廣場對一台機車狂吠,車上後座載著的小女孩睜大著眼睛看著追在後頭的小兵,牠的吠聲遙遙傳了回來,樓下的學長罵聲連連,依稀聽得到役男與學長開始討論等一下該怎麼懲罰牠。又過了一陣子,警報聲還是沒有響,我的救護班時間過了,將冰箱裡的東西拿出來準備煮自己的晚餐,分隊長不在,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