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 為什麼是台文所
Jun 09, 2018
你為什麼要去讀台文所?
在這段時間內也有許多好友問了我類似的問題,似乎是對我求學過程的轉折感到興趣而滿臉好奇地問著,我努力嘗試說出些足以使自己相信的原因,卻時常換來他們似懂非懂的神情和草草結束的祝福。只有那幾個特別熟,熟到我已經不太以好友這個詞來稱呼他們的幾個人,聽到我做出這樣的決定時,他們總是淡淡一笑,就像坐在葡萄藤架下的老人,看著原本摘不到葡萄的孩子,終於可以靠在架上剝食著自己親自拔下的葡萄時,喃喃吐出了一口氣,什麼話也沒說。
我在那幾篇考試歷程中的文章也嘗試用文字思考了一段為什麼自己要報考台文所,又為何最終決定進去讀的原因,並努力把那些原因用雙手手掌剛好可以圈起的結構說了出來,就像是用手捏出一個長筒狀的洞,然後靠在洞上吹氣似的。隨後我漸漸發現那有著許多死角與限制,雖然我盡可能誠實地把很多過程說了出來,但那終久只是不完整的,並不會塌陷,但隨著時間的衍生那些自我增長的東西也許會發展出許多拖累整個結構的空洞處或是多餘的旁枝,到最後也許整個記憶結構會陷入危險也說不定,三年四年五年數不盡的歲月之後,我還能夠肯定那時下決定的基礎嗎?自己留存而沒有鋪在紙上的記憶,到某個定點後就會嘩啦嘩啦的往詭異的方向滑落。那個時候為了補平留存成實體的東西和記憶之間的差距,人會開始建構新的結構,很多可能根本沒有發生過的事情藉由夢與夢的縫隙鑽了進來,於是人們開始重複訴說那些曾經留在紙上的事物,便漸漸地相信那才是真正的歷程,一切與一切的起始。因此我想藉由這篇信,再添補上一些東西,在格列佛的身上重複釘上一條粗纜線。
這幾天搭著連車廂內都顯得炎熱的自強號下高雄找久違的Y,他是之前辦論壇時認識的人,高高瘦瘦的,帶著方框眼鏡,半框金屬材質,刻意將亮面好好地鈍化,即使讓配戴者顯得專業卻不會過於尖銳。Y從我認識他開始就始終帶著這副眼睛,一路到現在已經過了五六年,鏡片或許稍微變厚一些,眼鏡後的目光依然銳利,上面隨著時間蓋上了一層薄薄的細沙,像是剛從沙漠回來的人們,身上都會蒙著淡淡的黃似的,那些看得出來的生命歷程,都跟著時間哐啷哐啷地來到了現在。
我算是與整個學習環境都有些格格不入的孩子,國小的時候因處於小班制的教學而沒有清楚地顯現出來,15個人,大幅縮減了某個小孩被排擠的可能性。即使如此,我大部分時間還是縮在圖書館裡,有時被抓出去打幾場籃球,雖也喜歡和大家一同玩樂,他們也沒有特定對什麼人的喜好與厭惡,但我還是更鍾愛故事裡面的世界。那是種接近平行世界的生不逢時,沒有魔法、沒有慶典、沒有龍;沒有巫女、沒有魔物、沒有冒險,長大以後或許會清楚的知道,那是一種無法確知自己是否獨特下所產生的對冒險故事的依賴,但孩子歸孩子,跑跑跳跳裡喜愛的不是那些直接的東西。
到了國中後猛然撞進大班制的教學,人們的喜好與厭惡在一群人一群人的合集中突顯出來,那是非常痛苦的一年。爸媽為了解決這個問題送我進卡內基,的確短期有所幫助,但隨著時間拉長,我逐漸發現那些課程都對一個孩子具有破壞性的影響。卡內基的課程外顯的性質大多屬於內在歸因,它們不檢討外在的環境而關注於內在的演化,那套理論相信只要一個人能裝備上這些東西,就可以緩和外在世界的衝突,然而他們的訓練方式卻從頭至尾都與外在誘因有關。換句話說卡內基根本無法教導你什麼而對這個世界更加溫柔,他們舉起的盾所防禦的槍恰好就是他們用來打開戰場的合約書,自導自演的情況下他們當然可以說出課程百分之百有效的誑語。他們根本不關心一個孩子到底經歷了什麼而需要這些課程,只知道一昧地把加速社會化的裝置安裝到你的額葉上,啪的一聲,以後成長都只需要打開開關就好。「你做得很好!」訓練員用盡力量大聲地喊出來,事實是他根本不知道你在做什麼,他也不關心。
我認為那個課程讓我表面上融入整個群體,我拿到了進入合集的門票,原來並沒有那麼難嘛,敲敲門然後裝的友善一點就好了,就像是白雪公主為什麼吃下毒蘋果一樣,你只要在醜陋的臉上笑一下就好了。然而事實是,我與整個環境在內心徹底地孤立了出來,比以前走得更遙遠,更孤獨。
Y跟我是同一種人,但他比我更無懈可擊。正音班下的字正腔圓、專業禮儀班的重複訓練、無可挑惕的應對進退與語言技巧、天生的聰穎與反應速度,他是那種你一看就覺得這個人以後一定會成就一番事情的人。而事實上也的確如此,一般大學生根本難以企及,每個人看他的眼光都多了一點點的,很難在其他地方找到的敬意。他就是羅爾斯所說,佔盡社會所預設的準則的人,根本不能拿成功與否來說明。然而有些熟識的人常在背後偷偷笑他是一個機器人。
機器人似的Y。圖靈測驗就是被你推翻的對吧。
Y不冷不熱地看著機器人,説:我更像你。
至少我對Y的第一印象也是接近這樣。要去找他的前一個禮拜告訴他這個行程,Y馬上確認好各種細項,時間地點,遊玩的地方,秘書似的告訴我細節,彷彿我要會面的不是他,而是他的長官。到達高雄,稍微一般的問候後,Y也立刻條列式地說出接下來我們要去的地點:先坐捷運到衛武營、然後走路到另外一站,搭去大東,最後在大東附近吃飯。我笑笑地說:好,我們走吧。
漸漸的我對群體這個概念看得很淡,高中時更加我行我素,只跟熟識的幾個室友發展親密的關係,然而高中的尾聲卻也發生了一件事讓我對親密關係的概念全然破產,從那次以後,我的交友模式似乎就定調成一種很限縮的空間,我成為一個在許多層面看起來都很孤立的人。
我覺得這一連串的經歷在根本層面建立了我對於寫作的態度,我幾乎不為任何他人而寫,只為了自己和自己有興趣的人事物(就連這串回信都逐漸變成為了自己而寫的結構了),也不在乎他人的評價,每個人的言語在我的作品上流竄,所代表的頂多是平衡的關係,而沒有孰輕孰重的問題。這些年來,我可以緊緊握住那隻筆,告訴自己在這個道路上,我的確有所成長,而且逐漸往自己期許的方向緩慢前進,然而在大五時我書寫的《耗子》胎死腹中,寫著寫著我竟懷疑起了這一切的意義。替代役期間所寫的《獸》雖然仍進行著,但我在過程中感受到一點異樣,那不是如憑窗看著對面矮小山丘時,突然而至的可能性,沒有那麼直接且具備完整的形體,而是非常模糊,幾乎無法用言語來定調的扭曲圖像,雖然不想這樣描述,但那確實是一種唐突的感覺。
我與Y頂著炎熱的太陽在高雄市區閒晃,漫無邊境的聊著,有時討論他即將出發的印度NGO實習,裡面的細節。有時討論氣候變遷的政治面影響、話鋒一轉又來到了我最近重讀瑞蒙錢德勒《漫長的告別》的心得,我們兩個都很喜歡這部作品。奇怪的是,我一直感受到我與他的對話有種奇異的氛圍,乍看之下我們或許剔除了言語中「情感」那一方的元素,不斷專注於把問題系統化的進程,雖然我日常談話時,提到特定的事物,例如小說、電影等等也會採取這樣的說話方式,但只有跟他走在一起的時候,才會盡可能地把這種網鋪張到身邊的眾多事物上。然而仔細是回想後會發現,這種看起來很客套、甚至可以說是脫離個人情感、生活,集束在系統化事物上的討論,卻有一種很貼近個人,分享內心某個角落的連結存在。
我們幾乎不討論事物關於「情感」那一面的元素,喜歡一樣作品也嘗試把它昇華成某一個可以被歸類、被系統化、被重複驗證的某種觀念,討論公共事務時更是如此,一次攤開許多各方論證的脈絡,嘗試把畫面開展的越廣越好。談到個人時也關注於近期的成長、完成的事務與想要達到的目標,然而這又與商務場合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模式不同,那就像是一望無盡開展的海洋中,我們坐在唯一的一塊浮木上,對話的交集限縮在這樣的空間,因此不得不地有些肢體接觸。
在這樣的對話空間,與他談論著事物的時候,有些容器被挖開了小小的孔,裡面儲藏的東西開始呼嚕呼嚕地流了出來,我似乎對於「為什麼要讀台文所」這件事情有了新的、更深的體會。
長久下來總是一個人往黑暗裡鑽,蹲在下水道潮濕的角落歇息,身邊幾乎沒有人可以討論文學,除了父親以外喜愛文學的人一隻手掌數得出來,也鮮少有人讀書。我長期處在閉門造車的狀態,有的時候根本難以突破文字的困境,那些東西像是迴廊,把原本筆直的事物悄悄調整成相連的八字形,我花了好長的時間才察覺自己不斷走在相同的路徑上,從來沒有跨出那迴廊半步。
而這也的確是我想走進「台文所」的原因,把自己的東西放在高速氧化的地方,細查它是否可以長久耐受考驗。同時想藉由學術的列車,探詢在我之前的眾多早已被探尋的技巧、脈絡、文字,這樣我才有機會創造出嶄新的,有實踐意義的東西。
那天我們從技擊館到衛武營,繞了衛武營新建的展演廳一圈,散步到了大東文化中心,在附近吃了夜市的擔子麵,最後坐在麥當勞的二樓,吃著冰淇淋等著他爸媽順路來接他。聊到這個時候,聊天的語氣已經沒有最初那種興奮的意味,而顯得溫和徐緩,那些野心勃勃的事物也在這個時候被歸檔進其他的地方,話題轉為家庭和一些最近發生的小巧事件。
我們各自從對方的身上拿了一些東西起來,不讓對方知道,有些是關於自己,有些是關於他人,有些則是與我們都暫不相關。仔細想起來,從大二的論壇結束之後,我們的相處模式大多如此:偶爾約出來,花上大半天的時間聊天,吃飯、散步,結束後各自回到各自的生活,鮮少再有連結。然而這種友誼卻比我想像還要充沛地留了下來,延續成了今天細水長流的樣貌。有趣的是,因為Y,大二時的模樣是我最常想起的光影,閃爍著、奔跑著,讓越往當下走越接近活在回憶裡的自己感到釋然,不知不覺中隱然將他的話語當作巡航的一個座標點。
2018一整季的蹣跚就在那個時候悄悄下了句點,許多事情在那之後以非常狂野的速度旋轉著,找到了工作,處理好台中的住處,開始一點一點規劃起接下來一年至兩年的生活進程,但也僅此而已,極目遠眺,所能看到的僅此而已。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鯨的聲音猛然從後頭竄出來。 「你看到了什麼?」我努力讓自己顯得不這麼驚訝地緩緩轉頭。 他異樣的笑了。「在星海中逆游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