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台文所的考試 #4:顛倒世界裡沒有魔王
May 08, 2018
10月4號那天我提著替代役男的巨無霸背包和一個小型行李箱,搭上了由馬公回台中的飛機。那天澎湖難得沒什麼風,早上十點的班機,街道上都靜悄悄的,搭著熟悉的計程車司機(曾經是分隊的鳳凰志工)的車,誰也沒有跟她說,她依靠直覺知道這個役男退伍了,而開始聒噪起來。我載過太多退伍的役男了,那眼神和身體的動作一看就知道,就比較輕鬆嘛,看起來也開心得多。她接著詢問我接下來的計劃,哦考研究所啊,考哪裡?我像是在念ABC似的把報考的學校說出口。是哦,那很厲害嘛。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於是簡短地告訴她目前的規劃,從白沙到機場,短短二十五分鐘的車程,被那些東西填上似有若無的棉絮,輕飄飄的。那個時候對自己的決定似乎仍有著半信半疑的猶豫,報考研究所真的可以對自己的寫作產生什麼正向的影響嗎,還是就只是再次逃避四個月的藉口而已?的確,走下計程車,將巨無霸背包和行李箱扔上推車,走進機場等待飛機時,這些疑問都還存在著。關於退伍,那非常精萃,接近於金剛石的結晶似的興奮感在為退伍令留下照片後,悄悄地退潮了。
退伍後,並沒有立刻進入讀書寫字的狀態,早上讀兩個小時就疲倦下來,吃中餐後又躲上去貪個午覺,然後再讀個三個小時,竟也可以大力地吁一口氣安慰自己已經讀的比分隊時還多,晚上逕自與大學同學流連在召喚峽谷,一晃就是四、五個小時。那時的生活像是過度緊繃的線,彈回來之後,細細查看發現細絲與細絲絞在一起形成的穩定結構已被破壞,夾了許多細沙和不明的髮絲進去,再嘗試重新拉緊時多了種阻礙感。
「我感受不到考試該有的緊張意識。」有一天晚上跟一位在法國讀書的好友聊起這件事情,覺得當下的自己莫名其妙地缺少了某種致命的元素,那種掐緊脖子也要把自己往上拉的焦慮,不見了。或許這也是種好事,我們兩個下了如此的結論。
在那段時間裡,他頻頻思索的不是該如何做才能提高讀書的效率,讓知識的流動更加滑順;他頻頻思考的不是那些與考試成績直接連結的元素,拉普坦斯的島民不知道自己正做著非常語言學的事情,他也不知道自己其實正逐漸貼近比起考試更貼近文學的地方。他每天泡兩杯咖啡、吃三頓飯、自慰一次、玩兩個小時的電玩、讀七個小時的書、有的時候會瞞著自己看一齣劇,或是喜愛的電影裡可愛的段落,看著那些角色彷彿疊上了自己的身影而自己則成為故事流動中的影子,他覺得自己身上某些東西正隨著這些表定、限定的生活內容,而悄悄地流失。
他在那一陣子養出了「吞字」的不良習慣。
十一月初果斷將英雄聯盟的帳號交給熟悉的朋友保管,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手,在打字時甚至會遺留著抓握滑鼠的手感,尤其是在高度壓力之中前進時,那大學的種種記憶留存在生活夾層中形成的習慣,就會像是深夜鳴響的雞啼,唐突地冒出來。
英雄聯盟的崛起幾乎與自己的大學生活重疊,大一下學期剛開始時,GGC買下了代理權,在台灣架起了伺服器,我創了我的帳號;大二上,台北暗殺星奪得S2世界總冠軍,現在想起來時,依舊可以聽到那一刻,男五舍轟動的歡呼聲;大三驚覺這個遊戲佔據了太多的時間,搭配上一些個人原因而成功戒除了一年的時間,大四重蹈覆轍,一路延續至今。父親總是嘆息這遊戲具有如斯魅力,到底是為什麼?我與好幾個好友曾經討論過這個問題,到底這之中存在著什麼致命吸引著我們的東西,不得不讓我們放棄其他的可能性,就這樣每天投入七八個小時於其中,切換各個角色在戰場上廝殺。最後我們得到的結論,與吸引力、魅力、有趣這些佔據其中一邊的形容詞近乎無關,它大幅度的擺盪到天秤的另外一側:沒有更有趣的了、已經成為一種習慣、時間的加速器。那些結論彷彿在說:每個人都會有想放棄自己的時候,卻又平庸的活著。甚至可以說我們並不是真正的陶醉其中,僅只是那些日子,於每個讓人措手不及的時間,為了讓自己的心能穩定下來、為了能把這些時間無痛的填塞起來、為了麻醉自己於未來的焦慮之外,這些遊戲的價值在那一刻才徹底的體現。
「吞字」有點像是這樣的行為。
十一月初,由十月閱讀的內容拉出了更多、更複雜的絲線,延伸成更廣泛的圖像。讀《台灣新文學史》之後深覺關於日治時期舊小說、漢詩、詩社的理解太少,於是將黃美娥老師、施懿琳老師幾本關於日治時期的著作放上閱讀計畫;讀完Raman Seldon《當代文學導論》,延伸到了庫勒的《文學理論》,再連結結構主義詩學、Terry Eagleton的左翼觀點、薩伊德的東方主義、班納迪克的想像共同體、史皮娃克的行星性底層人民、哈洛威的賽伯格,一一深入下去。
讀完了學術文本,還有作品必須參閱,讀完了作品又要把文學理論加進來,嘗試以自己理解的結構來解釋,甚至要求構築出新的想法與切入點。不能只以時空的撕裂、現代主義的批判、文字的多變來解釋《家變》;對李永平的小說軌跡的認識不可以只停留在《吉陵春秋》的擬中國化,隨後的回歸與馬華文學的綜合性考察都必須有更深入的理解並嘗試構築出簡易版的脈絡,《大河盡頭》的性征伐要能有更多樣的解釋方向;白先勇的《遊園驚夢》不只意識流、《孽子》不只罷家;後殖民代表作家的作品被包裹於後殖民體系的特點有哪些,鍾肇政、李喬、施叔青的大河小說、原住民體系的作品;後現代作家的作品更可以用各種意義系統來解釋,舞鶴、張大春、平路、黃凡,作品洋洋灑灑拉開來也是數十冊。
我正式丟棄一個月前的書單,重新整理,把起碼要讀的書嵌入每天必經的進程,間雜著自己感興趣的小說或史論。直到那時我才發現自己天真的可怕,這涵蓋十幾本書的書單,秤其量根本不足以面對任何一所學校,在任何一年度的考古題。他們要求的是更深入、更廣泛的東西。他們站在岸邊冷然看著逐漸沉下去的人們,那些人要到達的地方,不是憋一口氣就可以到的。又像是成年禮,在未來的高聳挑戰前有種躍然的痛在日光下旋舞。
「吞字」就是在我像是被緊迫盯人的跑者,奮力跑在鄰靠懸崖僅只數寸的邊線上,往看不見終點的方向衝刺的那兩個月,癌細胞似的從某種程度下的自然逐漸蔓生成我必須於考試後,費盡心力面對的地步。它的病徵非常明顯,雙眼如掃描機一般,一頁一頁地照過去,文字生成文字檔,無視語句的懸疑、理論的破口,就直直地讀下去,沒有停頓與疑惑、沒有詰問與消化,時間到了,拿起書,時間到了,放下書。
每天早起喝完咖啡,坐在書桌上的前幾個小時還可以努力撐住,眼睛和大腦的橋樑仍好好地接著,讀過的東西可以順利地消化成自己的說法。然而過了中午,那個連結就忽然消失了,眼睛讀過去,人卻總是失神於那些越來越複雜的理論,理解的過程在某個地方滑落,就像是重複聽著一首英文歌,聽過數十遍後,旋律流過耳朵,字句的意思卻怎麼也進不來,直到有意識地去聽後才又可以接回一個段落,然而過了不久,它又再次消失。這種讀書方式無疑是危險的,然而我為了安撫自己於那時暴漲而起的焦慮感,竟然無視了這樣的狀態,逕自讓它不斷擴大,最後連讀起小說,都有了那些癥候。
我就如此讀過了《文學理論導論》《想像的共同體》《後殖民的賽伯格》《同志文學史》這幾本非常重要的書,在隨後更接近考試時,因為有許多重要概念被保存在這些書籍裡而扼腕,時間不夠了,來不及再次翻開這些書,只能泗泳在一定程度的悔恨中,在網路上找尋零碎的資訊填補。
有時我不禁會這樣為自己總結:這些年間,拼了命地跨過一個又一個的門檻,妄想著如此就可以獲得成長的點數:大學考試的門檻、社團活動的門檻、研究所的門檻、實習機會的門檻、女朋友的門檻、工作機會的門檻、人生幸福的門檻。把許多選擇都設下眾多拒馬與檢查哨,拎著上一個檢查哨蓋上章的卡片,在下一個檢查哨前戰戰兢兢,自己不斷尋找門檻跨越的行為,不也是種近於「吞字」的行為嗎?一但沒有目標、沒有規則、沒有前與後的差別,就開始慌然失措,不是回想起上一個就是開始找尋下一個,卡在這樣兩者之中的自己,似乎總是囫圇吞棗著。
那時的我看似不得不如此,卻只是藉口連連;現在的我,揣摩著果實的厚重,其中有著不一定能完全消化的負擔。突然之間,能說的話也變得不能說了。得了便宜又賣乖似的,過去的我恨恨地罵著。我忽然想,文學裡也有門檻吧,你直覺知道這個故事很好,深受感動,但是你不足以確信這就是一部值得珍藏的作品,於是開始找尋其他權威性的發言,找尋有沒有十幾個人、幾百個人聚合在一起的仿有機體,他們說的話至少比自己的感受還多了點公證力吧。久而久之,就開始循著各大獎項頒布的路線讀書,買書腰上寫有鮮紅大字的嶄新書籍,像是焦慮的家長將孩子投入大門上貼著「賀!!XXX學測滿級分!!!!!!!!!」無數驚歎號的補習班。
考試時不斷搜尋他人給出的書單、《台灣新文學史》裡怎麼能沒有朱少麟所引發的怨憤、投沒幾次文學獎且總是被退稿、書寫小說不斷若有若無意識到前人帶來的影響,著急地想要超越他們。這些不也都是一個又一個的門檻,我則在這些門檻中,吞著字,祈禱自己能被接受,手上顫抖著緊握的卡片等待被蓋上下一個通行章。他們說,去吧,離經叛道才能追求自由;小兵則說:
顛倒世界裡沒有魔王。